01 Lab | Emotional Phenomenology and Color Politics -- A Digital Humanistic Study of the “White” Lyrical Genealogy of Mid-Tang Poetry (II)

Date: 2018-11-17 Wenhui Zheng etc.

   公众号:lingyilab

零壹Lab:记录数字媒介之日常,反思科技与人文精神
01Lab: Archiving digital lives, reconceptualizing sci-tech and the humanities

作者简介

郑文惠,国立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刘昭麟,国立政治大学资讯科学系特聘教授。

邱伟云,湖北经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许筑婷,国立政治大学图书资讯与档案学研究所硕士生。

隐喻系统与文化象征

一般而言,颜色是藉由生理感知而来的一种依附于一定具象物质的客观存在; 然而,在人文世界中,颜色又是一种复合着感官经验与观念系统的抽象化的主观存在。诗人以视觉感知与思维想像表述颜色时,往往伴随着身体感知、思想观念、价值信仰或文化风俗,以一种转植、附丽于听觉、触觉等联觉通感系统,从而使颜色的抒情音质具主观的可感发性,转而呈显为涵具一定观念化的象征意义;颜色的书写背后,实质呈显出诗人复杂的生命感知经验,也积淀着深厚的文化传统,映射出一定的感情色彩和文化风尚,也从而蔚为诗歌独特的风格特征或一代的记忆表征。

青、赤、黄、白、黑五色作为五行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汉以前,即与五行、五方、五帝的关系紧密。在甲骨文中,白字作为形容词,多用以修饰祭牲祭品的颜色,如以白牛、白羊、白豕、白黍等祭王亥、大甲等高祖的隆重祭祀。[1]可见白色在中国文字使用初期,即已象征一定的神圣性。颜色分类系统的形成与演化过程,与感官系统、生产活动、文化惯习、宇宙思维等息息相关,色觉的背后涉及复杂的物理的与心理的,乃至于文化的机制;颜色作为一种视觉感知的知觉文化系统,既是身体的一种生理与心理的觉知,也是表征着重要文化标记的象征符码。

大抵中唐时期诗人白色构词与构句,具特殊的隐喻系统与一定的造境功能,也涵具抒情表意的文化象征意涵。诗人往往借物显色,以色传情。中唐诗歌白色构词 中“白云”是最常出现的词汇。一般而言,在中国文化系统中,白云大致有以下指 涉意涵:其一指自然界的白云;其二为刑官的别称;其三指《白云谣》;其四喻思亲;其五喻归隐,或代指隐士;其六代指飘泊的游子;其七指涉自由闲适之状。中唐白云意象,直指自然界的云,如: “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荒凉楚水西。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平江渺渺来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沙鸟不知陵谷变, 朝飞暮去弋阳溪。”[2]“白云”意象主要作为孤城高峙的造境,而领起万古荒凉之感与历史兴亡之慨。“井邑白云间,严城远带山。沙墟阴欲暮,郊色淡方闲。孤径回榕岸,层峦破枳关。寥寥分远望,暂得一开颜。”[3] 井邑在白云间,乃是登城楼所见作为烘衬辽阔缥渺场景之用。白居易《山中五绝句.岭上云》: “岭上白云朝未散, 田中青麦旱将枯。自生自灭成何事,能逐东风作雨无。”[4]岭上晨朝未散的白云是实指,然而,诗人注入民胞物与,爱人及物的精神,赋予了大自然的云以热烈的期待,冀求未散的白云能逐东风化为雨,以滋润田中枯旱的青麦。诗中描写大自然景象,自多以白云为空间与景物的主要造境之一;但中唐白云意象却大量作为隐逸的指涉义,或是指涉中下阶层文士的隐逸空间或隐逸场景,或是指涉或仙或佛的修道空间场景;此外,也指涉自由无羁、闲适自在或飘泊之状,少部分是作为刑官“白云司”的别称。

“白云”作为指称文士隐逸的空间场景:如钱起《题温处士山居》:“谁知白云外,别有绿萝春。苔绕溪边径,花深洞里人。逸妻看种药,稚子伴垂纶。颍上逃尧者,何如此养真。”[5]诗人将温处士山居构筑在一个飘渺于白云外的空间,又化用桃花源典故,突出花洞内种药、垂纶、养真的隐士家居生活。正因白云意象与隐逸文士紧密关连,因而,元结《石宫四咏》其一: “石宫春云白,白云宜苍苔。拂云践石径,俗士谁能来。”[6]直言白云、苍苔、石径所构筑的石宫是区隔于俗士之外的隐逸空间。以白云为核心构筑出的隐逸场景是中唐中下阶层文士安顿生命的神圣空间, 因而,有时直指”白云”是隐逸空间,如权德舆送张致政归嵩山旧隐言其“闲思紫芝侣,归卧白云扃。”[7]中唐文士多有“南山更多兴,须作白云期”[8]的心理渴求,“白云心”所呈现的即是千里沧州隐遁所呈显的心灵自由之趣,如同韦应物《送丘员外还山》所言: “一论白云心,千里沧洲趣。”[9]刘长卿亦言:“白云心自远,沧海意相亲”[10];而事与愿违时,则用“白云乖始愿,沧海有微波”表述“临危” “负戈”之下,“耐可机心息,其如羽檄何”[11]的遗憾与无奈。姚合《兰进士田卓入华山》: “何物随身去,六经与一琴。辞家计已久,入谷住应深。偶坐僧同石,闲书叶满林。业成须谒帝,无贮白云心。”[12]则将丹阙谒帝与“白云心”相对立,具体呈现中唐文士终南捷径入仕的方式与渴求,“白云心”指涉的是与谒帝求仕悖逆相反的自由无求的心灵状态。

另如指涉或仙或佛的道场空间,如刘长卿《寄普门上人》: “白云幽卧处,不向世人传。闻在千峰里,心知独夜禅。辛勤羞薄禄,依止爱闲田。惆怅王孙草,青青又一年。”[13]直指普门上人幽卧白云,夜禅修道的辛勤。刘禹锡也直言深法师《送深法师游南岳(上人本住资圣寺)》: “师在白云乡,名登善法堂。”[14]刘禹锡《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则以“宴坐白云端,清江直下看”,突出禅房远在白云端,具令人瞻望崇仰的神圣性,以领起宿诚禅师“视身如传舍,阅世似东流。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15]的修佛体会。戴叔伦《题净居寺》更以“满地白云关不住,石泉流出落花香”[16],突出净居寺修佛的空间场域。孟郊更直称王炼师 为“十年白云士”[17]。

由于白云去住无心,因而诗人观察自然以附丽于人事,常用以指涉自我的心理精神,如白居易《白云泉》:“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18]诗中藉由白云泉呈现诗人一派无心自闲的精神心理样态。羊士谔《斋中咏怀》也表明无心只有白云知的内在心理情感与闲卧高斋的隐逸姿态: “无心唯有白云知,闲卧高斋梦蝶时。不觉东风过寒食,雨来萱草出芭篱。”[19]刘长卿游览时,寄傲于绝奇的山色中,亦言“白云本无心,悠然伴幽独”,将原本无心的白云拟人化,陪伴诗人幽独的赏玩山水,进而有“对此脱尘鞅,顿忘荣与辱”的体悟,呈现出诗人主体超脱于尘寰之外,而臻于“长笑天地宽”[20]的豁达境界。至于王建诗: “无事此身离白云,松风溪水不曾闻。至心听着《仙翁引》,今看青山围绕君。”[21]则表达出诗人因至心欣赏着《仙翁引》琴音,而有感于自我逸离于白云所表征的隐逸空间及自由心灵而怅然若失。另,白云指涉于飘泊的游子更是传统文学惯 用的隐喻。如李嘉佑描写刘长卿被贬谪后如同白云飘泊他方:“北阙忤明主,南方随白云。”[22] 而刘长卿《寄李侍御》也自言: “骢马入关西,白云独何适”[23]。可见中唐诗人”白云”一词多与诗人内在精神向度有关。

此外,还有少数挪用《白云谣》事典,《穆天子传》卷三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见西王母,西王母在瑶池宴请周穆王;临别时,西王母作歌祝福: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谏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24]后多反面用以指称死亡。如张籍《庄陵挽歌词三首》: “白日已昭昭,干戈亦渐消。迎师亲出道,从谏早临朝。佞幸威权薄,忠良宠锡饶。丘陵今一变,无复《白云谣》。”[25]而李益《闻亡友王七嘉禾寺得素琴》亦以“泪洒白云天”写访旧之悲感,但诗中又用《说苑》卷十一《善说》“雍门奏”[26]隐喻亡国之音的悲痛。

又,相传黄帝以云命官,秋官为白云,刑部属秋官,故中唐诗也多以“白云司”借代刑部。如严维《酬刘员外见寄》: “苏耽佐郡时,近出白云司。药补清羸疾,窗吟绝妙词。”[107]李嘉佑《和都官苗员外秋夜省直对雨简诸知己》: “多雨南宫夜,仙郎寓直时。漏长丹凤阙,秋冷白云司。萤影侵阶乱,鸿声出苑迟。萧条人吏散,小谢有新诗。”[28]诗中白云司均指涉于刑部。

可见一个构词或一个意象实质上牵连起复杂的文化传统与文学记忆,在历时性的文化积淀中,多层向的开展出独特的意义系统,或也建构出一定的价值体系。其中中唐中下阶层文士普遍以白云作为隐逸生活与内在精神的表征;白云无疑是中唐文士精神心理结构中一个巨大而独特的隐喻符码。

中唐诗歌白色构词中“白日”是第二个常出现的辞汇。“白”本义由“日光”而来,“白日”以其不可逼视的闪耀光芒、至高无上的位置等,向来代指天子,比喻上位者的品格与权力,如”惊近白日光,惭非青云器”[29]一句,呈现出诗人入仕效忠于皇权,却忧一己才用不足,恐非青云之器; “知因公望掩能文,誓激明诚在致君。曾罢双旌瞻白日,犹将一剑许黄云”[30],则表现出忠诚致君的誓愿。或是以文学传统惯用的“浮云蔽白日”[31]意象,隐喻天子被蒙蔽:

天行失其度,阴气来干阳。

重云闭白日,炎燠成寒凉。

小人但咨怨,君子惟忧伤。

饮食为减少,身体岂宁康。

此志诚足贵,惧非职所当。

藜羹尚如此,肉食安可尝。

穷冬百草死,幽桂乃芬芳。

且况天地间,大运自有常。

劝君善饮食,鸾凤本高翔。[32]

诗中“重云闭白日”意象置放于天行失度,阴阳失衡的宇宙失序框架下,映衬出君王受蒙蔽,小人谗佞嗟怨,君臣伦理崩解之状;君子厕身其间,惟有忧伤自持,相信天地宇宙之运行自有常规也必回返常规,未来终能骋怀高翔。“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33]鲜明呈现出隐逸文士困穷之状,及“我要见白日”的热烈渴求,但“雪来塞青天”,遮蔽了白日,一种希冀获致君主赏识的渴求,却因大雪漫掩青天,也被无情的浇熄。至于“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高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34]诗中引用诸多典故,如盐梅之喻,出自《尚书.说命下》: “若作和羹,尔惟盐梅。”[35]盐酸之味相互调和,喻指国家所需的贤臣,而《诗经.小雅.甫田之什.青蝇》[36]为讽刺谗佞害人祸国之作;《淮南子》卷十七: “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也,虽不能与终始哉,其向之诚也。”[37]以葵花和藿香之倾阳向日隐喻忠心。诗中连用典故,乃在于标显一己忠贤又秉持正道,但小人谗邪媚惑,终日环绕在如同白日般的君王身旁,最终诗人灰心丧志退耕于乡里,而无法效力于国家。柳宗元:

   城上日出群鸟飞,鸦鸦争赴朝阳枝。

   刷毛伸翼和且乐,尔独落魄今何为,

   无乃慕高近白日,三足妒尔令尔疾。

   无乃饥啼走道旁,贪鲜攫肉人所伤。

   翘肖独足下丛薄,口衔低枝始能跃。

   还顾泥涂备蝼蚁,仰看栋梁防燕雀。

   左右六翮利如刀,踊身失势不得高。

支离无趾犹自免,努力低飞逃后患。[38]

诗中藉由跂乌争相慕高趋近于白日,隐喻佞臣得势自我失势,只能努力低飞逃后患。而白居易《叹鹤病》:“右翅低垂左胫伤,可怜风貌甚昂藏。亦知白日青天好,未要高飞且养疮。”[39]诗中劝勉病鹤莫要高飞切实养病;病鹤当为诗人的自我隐喻,而白日则为天子皇权的象征。

但中唐“白日”构句更多涉及时间意识。如“仰首看白日,白日走如箭。年芳与时景,顷刻犹衰变。”[40]“童发慕道心,壮年堕尘机。白日不饶我,如今事皆非。”[41]“白日头上走,朱颜镜中颓。平生青云心,销化成死灰。”[42]青云之志在白日飞逝如剑的必然性时间压力之下,催促着容颜的凋残与青春的不再,壮志凌云之心不免也化为死灰。但面对时间流逝的必然性与不可逆反性,文士乃从时间消逝中思考生命的价值与适时合于自然等安顿心灵的方式,或追求长生术,希望长生不老, 如“昨秋今复春,役役是非身。海上无门路,城中作老人。流年何处在,白日每朝新。闻有长生术,将求未有因。”[43]有些则把握当下,及时行乐,如“青天荡荡高且虚,上有白日无根株。流光暂出还入地,催我少年不须臾。与君相逢不寂寞,衰老不复如今乐。玉卮盛酒置君前,再拜愿君千万年。”有些则坚持建功立业,如“君看白日光如箭,一度别来颜色变。早谋侯印佩腰间,莫遣看花鬓如霰。”[44]有些则持守道德的品节,如“道语必疏淡,儒风易凌迟。愿存坚贞节,勿为霜霰欺。”[45]有些则体悟出心闲的延年术,如“虚窗两丛竹,静室一炉香。门外红尘合,城中白日忙。 无烦寻道士,不要学方。自有延年术,心闲岁月长。”[46]可见在白日流光的必然消逝与生命岁月的无情催逼之下,中唐文士呈现出各种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心灵状态及各式转化生命安顿的不同方式。

藉由数位技术撷取出中唐诗人白字诗歌文本前四十名高频白字字词与词频,白日共261 次,以“白日”大多作为一种时间词,若再加上白发234 次、白头180 次、白首120 次、白须37次、白髭21次、白昼20次等时间词,当比“白云”一词之使用频率高,可见中唐诗歌以白色作为意向性时间构词是主要方式;白色时间构词实质隐喻了一个中唐文士独特的感觉结构。 (详后)

至于“白马”意象,实质受曹植《白马篇》[47]影响,而多与侠义主题、边塞主题相连结,除涵具酬恩、报国的价值取向外,也凸显出游侠或将士的豪贵与英雄形象。如“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48]“年少风流七品官,朱衣白马冶游盘。负心不报春光主,几处偷看红牡丹。”[49]“淇上春风涨,鸳鸯逐浪飞。清明桑叶小,度雨杏花稀。卫女红妆薄,王孙白马肥。相将踏青去,不解惜罗衣。”[50]三诗都营造出游侠穿朱衣骑白马冶游欢愉之状;又如“白马紫连钱,嘶鸣丹阙前。闻珂自蹀躞,不要下金鞭。”[51]“九天雨露传青诏,八舍郎官换绿衣。初佩银鱼随仗入,宜乘白马退朝归。雕盘贺喜开瑶席,彩笔题诗出锁闱。闻道水曹偏得意,霞朝雾夕有光辉。”[52]“君昔掌文翰,西垣复石渠。朱衣乘白马,辉光照里闾。”[53]三诗写出文士骑白马穿命服得宠而春风得意之状。至于边塞将士的英雄形象,如“白马羽林儿,扬鞭薄暮时。独将轻骑出,暗与伏兵期。 雨雪移军远,旌旗上垄迟。圣心戎寄重,未许让恩私。”[54] “轻生奉国不为难,战苦身多旧箭瘢。玉匣锁龙鳞甲冷,金铃衬鹘羽毛寒。皂貂拥出花当背,白马骑来月在鞍。犹恐犬戎临虏塞,柳营时把阵图看。”[55]二诗突出边塞将士奉国效命而奋勇轻生之状。正因白马是游侠或将士的坐骑,是立功扬名的工具,因此诗中多借以彰显人物形象,如前引五凤街头醉骑白马之姿,或朱衣白马冶游之状,或如姚合诗:“七十未成事,终南苍鬓翁。老来诗兴苦,贫去酒肠空。蟠蛰身仍病,鹏抟力未通。已无烧药本,唯有著书功。白马时何晚,青龙岁欲终。生涯枯叶下,家口乱云中。潭静鱼惊水,天晴鹤唳风。悲君还姓傅,独不梦高宗。”[56]白马来晚,适足以反衬诗人失意、失宠而功业未成之憾。中唐也因多以游侠形象结合边塞主题,以凸显中唐文士 独特的感觉结构而形成不同的诗趣。

另如“白石”意象也往往与白云、芝草、青崖、青松等意象,共构为指涉文士隐逸或求道空间,以凸显中唐文士隐逸修道的德性。如白居易明言如果无寒玉泉、紫芝草、青崖,安能留住商山四皓隐逸于深山中,诗云:“渴望寒玉泉,香闻紫芝草。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铺缟。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57]贾岛题刘华书斋云: “白石床无尘,青松树有鳞。⋯⋯终南同往意,赵北独游身。”[58]孟郊:“道士无白发,语音灵泉清。青松多寿色,白石恒夜明。”[59]诗中均以白石、青松衬出文士与道士修道的空间。白石意象应远绍《诗经》中的《扬之水》: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笺云: “潋扬之水,波流湍疾,洗去垢浊,使白石凿凿然。其次提及白石皓皓,意旨洁白。其三白石粼粼,意旨清澈。”[60]正因白石寓有高洁明净之意,因此中唐诗中多有煮白石或煎白石,以衬隐逸高行的隐喻,如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61]贾岛《题鱼尊师院》: “老子堂前花万树,先生曾见几回春。 夜煎白石平明吃,不拟教人哭此身。”[62]贾岛《山中道士》: “白石通宵煮,寒泉尽日春。”[63]白居易: “久病旷心赏,今朝一登山。山秋云物冷,称我清羸颜。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意中如得,尽日不欲还。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心有千载忧,身无一日闲。何时解尘网,此地来掩关。”[64] “清泠白石枕,疏凉黄葛衣。⋯⋯ 足以充饥渴,何必慕甘肥。况有好群从,旦夕相追随。”[65]“青松系我马,白石为我床。常时簪组累,此日和身忘。旦随鹓鹭末,暮游鸥鹤旁。机心一以尽,两处不乱行。谁辨心与迹,非行亦非藏。”[66]则以白石、青萝、青松及秋山云物等意象,烘衬诗人心迹相合,非行非藏的闲隐忘机之状。正因“清泉白石在胸中”[67],因而,姚合诗云:“先生自说瀛洲路,多在青松白石间。海岸夜中常见日,仙宫深处却无山。犬随鹤去游诸洞,龙作人来问大还。今日偶闻尘外事,朝簪未掷复何颜。”[68]白居易诗云:“何处披襟风快哉,一亭临涧四门开。金章紫绶辞腰去,白石清泉就眼来。自得所宜还独乐,各行其志莫相咍。禽鱼出得池笼后,纵有人呼可更回。”[69]青松白石清泉与金章紫绶乃表征出两个全然不同的仕隐空间。

至于“白刃”[70]意象从汉魏以来,则因连结了女性复仇主题或边塞主题而富于人文意涵,中唐更多表现在与家国议题有关的边塞主题中,如贾至诗:

胡羯乱中夏,銮舆忽南巡。

衣冠陷戎寇,狼狈随风尘。

豳公秉大节,临难不顾身。

激昂白刃前,溅血下沾巾。

尚书抱忠义,历险披荆榛。 

⋯⋯古来有屯难,否泰长相因。

夏康缵禹绩,代祖复汉勋。

于役各勤王,驱驰拱紫宸。 [71]

诗中呈现出家国丧乱之际秉持大节,临难激昂,白刃溅血历险勤王的忠义形象。又 如韦应物诗:

礼乐儒家子,英豪燕赵风。

驱鸡尝理邑,走马却从戎。

白刃千夫辟,黄金四海同。

嫖姚恩顾下,诸将指挥中。

别路怜芳草,归心伴塞鸿。

邺城新骑满,魏帝旧台空。

望阙应怀恋,遭时贵立功。

万方如已静,何处欲输忠。 [72]

诗中则以白刃意象表现望阙输忠,冀望遭时立功的渴求。鲍溶《悲哉行》:

促促晨复昏,死生同一源。

贵年不惧老,贱老伤久存。

朗朗哭前歌,绛旌引幽魂。

来为千金子,去卧百草根。

黄土塞生路,悲风送回辕。

金鞍旧良马,四顾不入门。

生结千岁念,荣华及百孙。

黄金买性命,白刃酬一言。

宁知北山下,松柏侵田园。 [73]

在死生同源的时间压力下,诗中呈显一己心志在以白刃酬恩以荣显百孙的念想。因而,若是不逢时命,遭受贬谪,或报国无望,也多以白刃意象表现境遇,如刘长卿《送裴郎中贬吉州》: “乱军交白刃,一骑出黄尘。汉节同归阙,江帆共逐臣。”[74]或《相和歌辞.从军行六首》:”回看虏骑合,城下汉兵稀。白刃两相向,黄云愁不飞。”“黄沙一万里,白首无人怜。报国剑已折,归乡身幸全。单于古台下,边色寒苍然。”[75]至于孟郊于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有诗云:“忠直血白刃,道路声苍黄。 食恩三千士,一旦为豺狼。海岛士皆直,夷门士非良。人心既不类,天道亦反常。 自杀与彼杀,未知何者臧。”[76]诗中则以“忠直血白刃”的鲜明意象,面向人心不类,天道反常,变化不定,反覆无常的世变离乱。卢同:”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却吐天汉中,良久素魄微。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77]“诗中则是以月蚀的自然现象,反衬文士志在以白刃酬恩报国,却无法扬功立名;而王建《赠王侍御》:“愚者昧邪正,贵将平道行。君子抱仁义,不惧天地倾。三受主人辟,方出咸阳城。迟疑匪自崇,将显求贤名。自来掌军书,无不尽臣诚。 何必操白刃,始致海内平。”[78]则表现出只要抱持仁义,输效忠诚,不惧天地之倾毁,不必然操持白刃,始能天下太平。以上均可见”白刃”意象多在凸显中唐文士 冀望从仕以实现抱负理想的强烈内在愿求。另如白居易和元微之诗《和李势女》,虽 沿用汉魏以来女性复仇主题与白刃意象的紧密连结,但却翻转主题意蕴,诗云:

减一分太短,增一分太长。

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

色为天下艳,心乃女中郎。

自言重不幸,家破身未亡。

人各有一死,此死职所当。

忍将先人体,与主为疣疮。

妾死主意快,从此两无妨。

愿信赤心语,速即白刃光。

南郡忽感激,却立舍锋铓。

抚背称阿姊,归我如归乡。

竟以恩信待,岂止猜妒忘。

由来几上肉,不足挥干将。

南郡死已久,骨枯墓苍苍。

愿于墓上头,立石镌此章。

劝诫天下妇,不令阴胜阳。[79]

诗中描写桓大司马妻南郡主凶妒,持白刃往桓大司马平蜀后所纳之妾李势妹的居所欲斫之;南郡主见李姿貌绝丽,又因其无视死亡相逼,神色闲正,辞气凄惋对言国破家亡,无心至今的赤诚话语而深受感动,最终恩信相待。[80]白居易翻转汉末以来女子复家仇的形象与主题,诗中结合妒妇主题及女性以”白刃”相向的情杀主题,但最终凸显了女性仇怨消解而温暖相待的情谊。

另外,禽鸟意象也构筑出独特的文化隐喻系统,如白鹤[81],一者指向道教文化图像,如“不饵住云溪,休丹罢药畦。杏花虚结子,石髓任成泥。扫地青牛卧,栽松白鹤栖。共知仙女丽,莫是阮郎妻。”[82]松鹤与杏花、石髓、药畦,构筑出女道士的居住空间;而“黄精蒸罢洗琼杯,林下从留石上苔。昨日围棋未终局,多乘白鹤下山来。”[83]则以蒸黄精、乘白鹤、未终局的围棋营造王炼师的修道空间; “郡中乞假来相访,洞里朝元去不逢。看院只留双白鹤,入门惟见一青松。药炉有火丹应伏,云碓无人水自舂。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从容。”[84]双白鹤、青松、药炉等意象营构出郭道士的修道空间;其他还有用白鹤为主要意象塑造仙境者,[85]也有以白鹤指称真人之修道有成者,[86]也有以道教升仙的代表性骑鹤升仙鲜明表述思想观念,[87]如同白居易《梦仙》:

人有梦仙者,梦身升上清。

坐乘一白鹤,前引双红旌。

羽衣忽飘飘,玉鸾俄铮铮。

半空直下视,人世尘冥冥。

渐失乡国处,才分山水形。

东海一片白,列岳五点青。

须臾群仙来,相引朝玉京。

安期羡门辈,列侍如公卿。

仰谒玉皇帝,稽首前致诚。

帝言汝仙才,努力勿自轻。

却后十五年,期汝不死庭。

再拜受斯言,既寤喜且惊。

秘之不敢泄,誓志居岩扃。

恩爱舍骨肉,饮食断膻腥。

朝餐云母散,夜吸沆瀣精。

空山三十载,日望辎輧迎。

前期过已久,鸾鹤无来声。

齿发日衰白,耳目减聪明。

一朝同物化,身与粪壤并。

神仙信有之,俗力非可营。

苟无金骨相,不列丹台名。

徒传辟谷法,虚受烧丹经。

只自取勤苦,百年终不成。

悲哉梦仙人,一梦误一生。[88]

诗中以一坐乘白鹤的仙者朝拜玉京,仰谒玉皇大帝,努力致于仙才,希冀求仙有成,但诗末最终在青春老逝的煎熬与体认下,翻转俗力不可成,梦仙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误识与梦想。此外,白鹤意象也逐渐成为文士园林空间中的主要意象,如白居易《家园三绝》其三: “鸳鸯怕捉竟难亲,鹦鹉虽笼不着人。何似家禽双白鹤, 闲行一步亦随身。”[89]比起鸳鸯与鹦鹉,白鹤更显亲近与自在,是诗人闲行随身的伴侣;尔后,宋明以来白鹤意象在园林诗画传统中已成为文士阶层一个具鲜明表征意涵的文化图像。

至于白鹭意象在中唐阶段则呈现两极化的书写,一般多视白鹭为忘机友,与隐逸文士内在心理情感有着类同性,因而,诗中往往营造出人鸟相依,共乐于烟水之境,如“余心怜白鹭,潭上日相依。拂石疑星落,凌风似雪飞。碧沙常独立,清景自忘归。所乐惟烟水,徘徊恋钓矶。”[90]但白居易《池上寓兴二绝》:“濠梁庄惠谩相争,未必人情知物情。獭捕鱼来鱼跃出,此非鱼乐是鱼惊。”“水浅鱼稀白鹭饥,劳心瞪目待鱼时。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91]诗中由庄子与惠施于濠梁辩鱼乐起兴,否定人情与物情之融通与冥合;再带出因水浅鱼稀,白鹭饥困而劳心待鱼之状,凸显出白鹭外在看似闲暇,但中心实苦的情状,借以批评一般似是而非的定论。然而,白居易也以水边双白鹭头上垂丝类比于自我因愁多而白发垂: “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92]白鹭垂丝而心苦,成了白居易中年的表征图像。但刘禹锡《白鹭儿》:“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93]却赋予白鹭超俗绝伦的姿态与“最高格”的道德品性。元明之后,白鹭的形象多与忘机、息机的处世方式息息相关;甚或以九鸶图,隐喻《论语》君子有九思: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94]。大体而言,刘禹锡对白鹭“最高格”的道德定调,无疑开启白鹭鸶文化史新的一页,直至中国绘画现代化转型的代表性画家林风眠仍多所图绘而自我隐喻。

有关白鹿意象则多与仙界有关,如钱起以“彩云不散烧丹灶,白鹿时藏种玉田。幸入桃源因去世,方期丹诀一延年。”[95]彩云、丹灶、白鹿、玉田、桃源、丹诀等意象,共构为焦道士修道的居住空间及延年益寿的成仙方式。钱起拜访瑞龙观道士有诗云:“不知谁氏子,炼魄家洞天。鹤待成丹日,人寻种杏田。灵山含道气,物性皆自然。白鹿顾瑞草,骊龙蟠玉泉。得兹象外趣,便割区中缘。”[96]诗中均为仙界诸什物,以衬其求道而得其象外之趣。李贺则以“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锦鳞”[97]烘衬兰香神女庙;又以“斫桂烧金待晓筵,白鹿青苏夜半煮”[98],凸显汉大将军梁冀的嬖奴秦宫与孙寿争幸,过着如神仙般奢华的生活;[99]复以“暗珮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100]形容听颖师琴歌如入仙境般。相较而言,李贺白鹿意象显得独特,跨越不同界域,灵活运用白鹿意象的神圣性与不同凡间的非世俗性。

另如,中唐诗歌中“太白”一词,或指太白山,或以太白星[101]有所隐喻。传说太白金星主杀伐,喻指兵戎。日为君,金星为臣。金星凌日,则君王有难,多战事,因而太白星多用以隐喻国难。如戎昱《相和歌辞.从军行》以”太白沉虏地,边草复萋萋”[102],写李陵天汉二年(前 99 年)与匈奴作战之败绩。钱起《送王使君赴太原行营》: “太白明无象,皇威未戢戈。诸侯持节钺,千里控山河。汉驿双旌度,胡沙七骑过。惊蓬连雁起,牧马入云多。不卖卢龙塞,能消瀚海波。须传出师颂,莫奏式微歌。”[103]写国势倾毁,皇威未振,仍冀望出师有捷报。孟郊《读张碧集》: “天宝太白殁,六义已消歇。大哉国风本,丧而王泽竭。先生今复生,斯文信难缺。下笔证兴亡,陈词备风骨。高秋数奏琴,澄潭一轮月。谁作采诗官,忍之不挥发。”[104]先写天宝安史之乱后,六义消歇,国风作为风教之本也衰微;后转而赞美张碧集备风骨,证兴亡。鲍溶《壮士行》:“西方太白高,壮士羞病死。心知报恩处, 对酒歌易水。沙鸿嗥天末,横剑别妻子。苏武执节归,班超束书起。山河不足重, 重在遇知己。”[105]则突出太白星高照,映衬出皇权不彰,壮士羞惭,进而凸显壮士重知遇之恩,酬恩以立功,方能翻转国势与国威。

另如植物意象,柳宗元《植灵寿木》:“白华照寒水,怡我适野情。前趋问长老,重复欣嘉名。蹇连易衰朽,方刚谢经营。敢期齿杖赐,聊且移孤茎。丛萼中竞秀,分房外舒英。柔条乍反植,劲节常对生。循玩足忘疲,稍觉步武轻。安能事翦伐,持用资徒行。”[106]诗中以“白华”隐喻诗人适于野情的怡悦心情。而戎昱《闰春宴花溪严侍御庄》: “一团青翠色,云是子陵家。山带新晴雨,溪留闰月花。瓶开巾漉酒,地坼笋抽芽。彩缛承颜面,朝朝赋《白华》。”[107]李嘉佑《题王十九茆堂》: “满庭多种药,入里作山家。终日能留客,凌寒亦对花。海鸥过竹屿,门柳拂江沙。知尔卑栖意,题诗美白华。”[108]均用《诗经.小雅.鱼藻之什.白华》[109]之典,以白华赞美孝子洁白的德行。

白居易《感白莲花》:

白白芙蓉花,本生吴江濆。

不与红者杂,色类自区分。

谁移尔至此,姑苏白使君。

初来苦憔悴,久乃芳氛氲。

月月叶换叶,年年根生根。

陈根与故叶,销化成泥尘。

化者日已远,来者日复新。

一为池中物,永别江南春。

忽想西凉州,中有天宝民。

埋殁汉父祖,孳生胡子孙。

已忘乡土恋,岂念君亲恩。

生人尚复尔,草木何足云。 [110]

诗人认为色类之间彼此有所区隔,白芙蓉花素色不与红色杂混,因而显得高洁而独特,虽然起初憔悴,但日子久了自然绽放芳氲。年年月月根叶滋生,陈根与故叶又化作泥尘护养自我,因而来者复新。继而,转入自我困为池中物,隐喻自我如同白莲花一般,由困守憔悴而转出生机;然而,对照起天宝乱后,胡汉交混之下汉父祖与胡子孙已忘却乡土与君恩,除昭示了生人与草木遇环境迁变自然混杂以求生存之理,也益加凸显出白莲花色类自区分,不与众卉混杂的道德矜持。显然,白莲花是诗人抒情主体的象征。白居易《浔阳三题.东林寺白莲》:

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清。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

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

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

夏萼敷未歇,秋房结才成。 ⋯⋯ 

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

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111]

诗中亦是将白莲花与红莲花相类比,白莲花绽芳散彩,相比之下,红莲花显得浪得清净之名,诗人赋予了白莲花非人间的神圣性。白居易一再赞美白莲香霜洁,足以洗净诗人尘垢之眼。[112]白居易之所以独特喜爱白莲花,或许因笃信佛理之故,如《赠别宣上人》: “上人处世界,清净何所似。似彼白莲花,在水不着水。性真悟泡幻,行洁离尘滓。修道来几时,身心俱到此。嗟余牵世网,不得长依止。离念与碧云,秋来朝夕起。”[113]诗中赞美宣上人所处清净的世界与生命样态,如同白莲花“在水不着水”的物性,唯有“行洁离尘滓”、”性真悟泡幻”的悟道历程方能臻至于清净世界;诗中对显出诗人牵缠于世网,无法恒常依止于清净世界,因而念兹在兹,白莲花成了诗人永恒美好的理想投影。

由上可见中唐时期中下阶层文士依循着自我的心理情感与诗艺技术及文学记忆与文化传统,以白色构筑出一套繁复的观念系统与文化景观;中唐诗歌白色抒情系谱,实质再现出当时文士独特的深层心理结构及社会文化的变革。白色诗歌意象承载了中唐社会文化变革下诗人的抒情灵光。

中唐社会文化变革,或可置入“唐宋变革”或“唐宋转型”的学术议题加以考察。 “唐宋变革”或“唐宋转型”作为一个学术命题,是一个藉由某些史实在特定的史观下所构筑而来的概念。近代以来中外学者陈寅恪、钱穆、傅乐成、内藤湖南、宫崎市定、包弼德、罗祎楠等,分别立基于唐宋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及学术思想与文化变革发生的原因和背景,及其基本构成与概念范畴,提出“唐宋变革”、“唐宋转型”的看法,各从不同的史实与史观或史学研究方法加以论证,建构诠释体系。[114]无论是中唐前后到北宋前期,或唐宋转型至南宋接近完成,到南宋时出现了一整套新的社会经济文化制度,作为中国社会转型的时代,虽说法不一,但大多指向社会成员或社会群体、社会阶级、社会身分、社会地位等的社会流动,或社会阶层的内部结构和身分及社会分层体系的巨大移位。中唐诗歌白色抒情系谱,实质承载了中唐知识阶层心理结构与身分认同的变异。科举考试从中唐开始真正成为朝廷用人的主要制度之一,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制举和学馆三个系统,常科主要又分“明经”和“进士”。[115]进士科配合帖经、策论与诗赋,以检测学、才、能等不同向度。[116]由于科举考试特别重视进士科,进士科考试又以诗赋为主要抡才方式。因此,帖经、策论之外,以诗赋取士,无非使中下阶层寒门之士可凭借着诗赋专才作为文化资本而换取、翻转一定的社会身分与政治地位。布衣入仕所促进新的士绅阶层的兴起,在宋代社会已然是很普遍的现象,但知识菁英社会阶层的滑动与变化时期,无疑始于中唐,而诗赋又是促成诗人改变自我在原有社会分层体系中的阶级身分与社会地位的主要方式之一。因而,中唐诗歌白色抒情系谱中,诗歌的意象造境与诗人的心理情感及文化隐喻等多重层关系,不啻是一张可以勾勒出中唐中下阶层文士心理结构与身分认同变异的象征图谱。“白”指涉了诗人群体的身分特征、思想观念、价值信仰及社会变革。

注释

[1]有关卜辞记载商代祭祀用白牛、白羊、白豕、白犬等,参见赵城:《二十世纪甲骨文研究述要》(太原:书海出版社,2005 年),下册,页1215。

[2]卷 151 刘长卿《登于干古县城》。

[3]卷 305 陈翊《登城楼作》。

[4]卷 458 白居易《山中五绝句.岭上云》。

[5]卷 237 钱起《题温处士山居》。

[6]卷 241 元结《石宫四咏》其一。

[7]卷 323 权德舆《送张詹事致政归嵩山旧隐(青字)》。

[8]卷 147 刘长卿《寄普门上人》。

[9]卷 236 钱起《蓝田溪与渔者宿》。

[10]卷 148 刘长卿《曲阿对月别岑况、徐说》。

[11]卷 148 刘长卿《赴宣州使院,夜宴寂上人房,留辞前苏州韦使君》。

[12]卷 496 姚合《兰进士田卓入华山》。

[13]卷 147 刘长卿《寄普门上人》。

[14]卷 357 刘禹锡《送深法师游南岳(上人本住资圣寺)》。

[15]卷 357 刘禹锡《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

[16]卷 274 戴叔伦《题净居寺》。

[17]卷 379 孟郊《同李益、崔放送王炼师还楼观,兼为群公先营山居》。

[18]卷 462 白居易《白云泉》。

[19]卷 332 羊士谔《斋中咏怀》。

[20]卷 151 刘长卿《游四窗》。

[21]卷 301 王建《听琴》。

[22]卷 207 李嘉佑《入睦州分水路忆刘长卿》。

[23]卷 148 刘长卿《寄李侍御》。

[24]顾实编:《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年),页 154。

[25]卷 384 张籍《庄陵挽歌词三首》。

[26]卷 282 李益《闻亡友王七嘉禾寺得素琴》。 「雍门奏」,参见(汉)刘向着,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卷 11《善说》,页 279-282。

[27]卷 263 严维《酬刘员外见寄》。

[28]卷 206 李嘉佑《和都官苗员外秋夜省直对雨简诸知己》。

[29]卷 424 白居易《初授拾遗》。

[30]卷 333 杨巨源《赠李傅》。

[31]如《古诗十九首》:「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见隋树森编著:《古诗十九首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5 年),卷 2,页 2。东汉孔融《临终诗》:「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见俞绍初辑校: 《建安七子集》(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卷1《孔融集》,页3 。

[32]卷 336 韩愈《重云李观疾赠之》。

[33]卷 571 贾岛《朝饥》。

[34]卷 335 裴度《中书即事》。

[35](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收于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卷 10《说命下第十四》,页 253。

[36](汉)毛亨传,(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收于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卷 14 之 3《甫田之什.青蝇》,页 1025。

[37]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下册,卷 17《说林训》,页 1182。

[38]卷 353 柳宗元《跂乌词》。

[39]卷 450 白居易《叹鹤病》。

[40]卷 434 白居易《花下对酒二首》其二。

[41]卷 486 鲍溶《感兴》。

[42]卷 424 白居易《谕友》。

[43]卷 497 姚合《寄山中友人》。

[44]卷 477 李涉《醉中赠送崔膺》。

[45]卷 378 孟郊《答友人》。

[46]卷 448 白居易《北窗闲坐》。

[47]曹植:《白马篇》,《陈思王集》,收入《三曹集》(长沙:岳麓书院,1992 年),页 349。

[48]卷 24 施肩吾《杂曲歌辞.少年行》。

[49]卷 478 陆畅《太子刘舍人邀看花》。

[50]卷 206 李嘉佑《春日淇上作(一作汉口春)》。

[51]卷 235 贾至《白马》。

[52]卷 361 刘禹锡《酬严给事贺加五品,兼简同制水部李郎中》。

[53]卷 191 韦应物《张彭州前与缑氏冯少府各惠寄一篇,多故未答。张已云没,因追哀叙事,兼远简冯生》。

[54]卷 283 李益《送韩将军还边》。

[55]卷 494 施肩吾《赠边将》。

[56]卷 497 姚合《赠终南山傅山人》。

[57]卷 433 白居易《仙娥峰下作》。

[58]卷 572 贾岛《题刘华书斋》。

[59]卷 377 孟郊《西上经灵宝观》。

[60]《毛诗.唐风.扬之水》:(汉)毛亨传,(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收于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卷 6,页 448-451。

[61]卷 188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62]卷 574 贾岛《题鱼尊师院》。

[63]卷 572 贾岛《山中道士》。

[64]卷 428 白居易《秋山》。

[65]卷 429 白居易《新构亭台,示诸弟侄》。

[66]卷 429 白居易《朝回游城南》。

[67]卷 450 白居易《答崔十八》。

[68]卷 497 姚合《赠王尊师》。

[69]卷 459 白居易《题新涧亭,兼酬寄朝中亲故见赠》。

[70]如左延年:《秦女休行》,收入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 《魏诗》,卷 5,页 410。

[71]卷 235 贾至《自蜀奉册命往朔方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

[72]卷 189 韦应物《送崔押衙相州》。

[73]卷 485 鲍溶《悲哉行》。

[74]卷 147 刘长卿《送裴郎中贬吉州》。

[75]卷 19 刘长卿《相和歌辞.从军行六首》其一、其六。

[76]卷 378 孟郊《汴州离乱后忆韩愈、李翱》。

[77]卷 388 卢同《月蚀诗》。

[78]卷 297 王建《赠王侍御》。

[79]卷 445 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李势女》。

[80]「桓大司马平蜀,以李势妹为妾。桓妻南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刀率数十婢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前梳头,发垂委地,姿貌绝丽;乃徐下地结发,敛手向主曰:『国破家亡,无心以 至今日;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 』神色闲正,辞气凄惋。主乃掷刀,前抱之曰:『阿姊见汝亦怜, 何况老奴。 』遂善遇之。 」(南朝宋)刘义庆撰,余嘉锡笺疏,周祖谟、余淑宜整理:《世说新语笺 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下卷上《贤媛第十九》,页 693-694。

[81]有关唐诗中的白鹤意象及咏鹤诗的传承与发展,参见卓清芬:《唐代咏鹤诗的传承与发展》,《国立编译馆馆刊》25 卷1 期(1996 年6 月),页75-99。

[82]卷 260 秦系《题女道士居(不饵芝术四十余年,一作马戴诗)》。

[83]卷 242 张继《秋日道中》。

[84]卷 440 白居易《寻郭道士不遇》。

[85]卷 260 秦系《期王炼师不至》:“齐鲁西风草树秋,川原高下过东州。道边白鹤来华表,陌上苍麟卧古丘。九曲半应非禹迹,三山何处是仙洲。径行俯仰成今古,却忆当年赋远游。

[86]卷 486 鲍溶《杨真人箓中像》:「画中留得清虚质,人世难逢白鹤身。应见茅盈哀老弟,为持金箓救生人。 」

[87]卷 494 施肩吾《谢自然升仙》:「分明得道谢自然,古来漫说尸解仙。如花年少一女子,身骑白鹤游青天。 」

[88]卷 424 白居易《梦仙》。

[89]卷 456 白居易《家园三绝》其三。

[90]卷 475 李德裕《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白鹭鹚》。

[91]卷 459 白居易《池上寓兴二绝》。

[92]卷 438 白居易《白鹭》。

[93]卷 356 刘禹锡《白鹭儿》。

[94](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季氏第十六》,页 664。

[95]卷 239 钱起《题嵩阳焦道士石壁》。

[96]卷 238 钱起《过瑞龙观道士》。

[97]卷 393 李贺《兰香神女庙》。

[98]如卷 392 李贺《秦宫诗》。

[99](宋)范瞱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第 5 册,卷 34《梁统列传第二十四》,页 1180-1181。

[100]卷 394 李贺《听颖师琴歌》。

[101]关于太白星(金星)在中国传统中星占方法与其代表的意义,参见卢央:《中国古代星占学》(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 年),第四章「七曜和杂星占」,页411-418。

[102]卷 19 戎昱《相和歌辞.从军行》。

[103]卷 238 钱起《送王使君赴太原行营》。

[104]卷 380 孟郊《读张碧集》。

[105]卷 485 鲍溶《壮士行》。

[106]卷 353 柳宗元《植灵寿木》。

[107]卷 270 戎昱《闰春宴花溪严侍御庄》。

[108]卷 206 李嘉佑《题王十九茆堂》。

[109]「白华,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取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 , 而 王 弗 能 治 , 周 人 为 之 作 是 诗 也 。 」( 汉) 毛亨传,( 汉) 郑玄注,( 唐) 孔颖达疏:《 毛诗正义》,收于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 ,卷15,《小雅.鱼藻之什.白华》,页1083-1092。

[110]卷 452 白居易《感白莲花》。

[111]卷 424 白居易《浔阳三题.东林寺白莲》。

[112]卷 452 白居易《池上清晨候皇甫郎中》、卷 430 白居易《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

[113]卷 437 白居易《赠别宣上人》。

[114]陈寅恪‥《论韩愈》,《历史研究》1954 年第 2 期,后收于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 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页 285、297。钱穆‥《唐宋时代的文化》,《大陆杂志》4 卷 8 期,1966 年,后收于《宋史研究集》第 3 辑(台北‥国立编译馆,1984 年),页 1-6。傅乐成‥《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国立编译馆刊》1 卷4 期,1972 年12 月,后收于《汉唐史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5 年),页339-382。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据李庆的考述,系发表于《历史和地理》9 卷5 号(1922 年5 月,页1-11。见李庆:《关于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学术月刊》 第38 卷10 月号(2006 年10 月),页116-125。另,参见内藤湖南《中国史通论》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年),页323。黄约瑟译:《概括的唐宋时代观》,收于刘俊文主编: 《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北京:中华书局,1992 年),册1 ,页10-18。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收于邓小南、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1 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 ,页5-71。有关内藤湖南、宫崎市定唐宋变革说法,另可参见柳立言:《何谓唐宋变革》,《中华文史论丛》,2006 年第1 期,页25-170。Peter Bol,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美〕 包弼德(Peter K. Bol) 着,刘宁译‥《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年),页35。〔美〕包弼德(Peter K. Bol)‥《唐宋转型的反思‥以思想的变化为主》,《中国学术》第3 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年7 月),页63、87。〔美〕包弼德(Peter K. Bol)‥《美国宋代研究的近况》,《新史学》, 1995 年第6 卷第3 期,页188。罗祎楠‥《模式及其变迁— 史学史视野中的唐宋变革问题》,《中国文化研究》2003 年第2 期,页18-31。

[115]关于唐代科举制度,参陈飞:《唐代试策考述》(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

[116]参李林甫等着,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北京:中华书局,1992 年),卷 4。相关说明,参见李 浩:《唐代「诗赋取士」说平议》,《文史哲》2003 年第 3 期(2003 年 7 月),页 59-63。

主编 / 陈静      责编 / 顾佳蕙       美编 / 傅春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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