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弗兰德斯
布朗大学
编者按:
弗兰德斯首先反思了常用于诊断或预测技术发展的进步性叙事,如摩尔定律(Moore's law)。从实用角度而言,数字人文受益于诸如硬件和计算能力的技术发展。然而有观点认为,数字人文群体对人文数据模型做出的改变,并非回应技术上的考量,而是研究重点或理论发生转变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数字人文更接近传统理解中的人文科学。因此有人认为,数字人文的“数字”和“人文”方面存在根本性紧张或生产性不安:“如果‘数字人文’中‘数字’方面的核心修辞被技术进步的叙事所贯穿,那么‘人文’方面在人文科学灵敏度上同样具有强大的根基。这种根基既抵御累积式的渐进观念(一件新事物建立在另一事物的基础上),又渴望追求一种进步的计划(不断做得更好)。”弗兰德斯接下来讨论了数字人文研究中显示生产性不安的三种方式:对媒介的分析,学术交流的制度性结构和为世界建模中的再现的重要性。
摘要
尽管对于数字人文的、普遍的进步性叙事主要围绕数字技术对现代学术文化的影响,但实际上,数字人文领域其实是更深层次地参与到了关于技术的批判性讨论之中。这种被我描述为“生产性不安”( productive unease)的参与,围绕着再现、媒介和学术交流的结构问题。
技术进步主义
显而易见,围绕技术趋势的叙事是进步性的。摩尔定律声称计算机芯片的复杂性和处理能力正在以每两年翻一番的速度发展,克莱德定律(Kryder's law)对磁盘容量作出了类似的叙事,对我们周围的世界作出了可见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令人惊叹的解说。我们在各种商品中发现相关证据,如计算能力和存储容量都数千倍于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的掌上电脑设备,又如几乎能以太字节(terabyte)级购买的个人磁盘存储空间和以千兆赫( gigahertz)级速度运行的处理器——这些表述在本文发表时都将过时。我们也能观察到这些技术发展过程中的影响,不断加快的技术发展在人们不经意间制造了生活中的细微奢侈:比如计算机彩色显示屏、三维图标和像小塑料儿童玩具一样普遍(且有用)的精巧动画里的动作。更实际的事实比如,可以在笔记本电脑上储存和编辑数字视频素材,或在能够放入口袋的小型设备上观看流媒体电影。这些变化生产出了有关成功的简单衡量标准,及很简单地达到相应的进步感。
数字人文学术很大程度上分享着这种进步感。首先,我们能观察到简单的、基础设施上的发展。这些发展改变了计算机的社会地位,并将它们领入我们的活动范围。计算资源的无处不在意味着人文学者使用计算机工作已经不再引人注目:人们不需要从中央计算机(Central Computing)得到特殊账户,或解释为什么需要它。使用计算机工作并不会被认为是稀奇的,聪明的或古怪的。效率和便捷性如今已十分普遍。而人们所期望的是,学者想要阅读或学习的东西,或多或少都能以电子形式随时随地获取。还有一些间接影响:这些变化都为消费级产品创造了条件,如电子书阅读器,手持上网设备,以及像“网络相册”(Flickr)和“油管”( You-Tube) 这样的社交软件。这些产品提供了广阔的适用范围,并由此产生了一代学生(而最终他们将成为学者)。对他们来说,计算机的意义完全不同:计算机不是一个专业工具,而是整个世界肌理的一部分。
这些发展的影响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存在于新型的数字学术工具和研究材料中。基本上,现代计算机的强大能力几乎就是它能被有效运用于人文科学研究的原因。早期计算机系统中,存储空间的稀缺使得人们必须使用极为俭省的字符表达方式:因为每个字符只用7位信息来表示,美国信息交换标准代码(ASCII Unicode,ASCII码)只能表示128个字符,而其中只有95个字符可以被实际打印。这种表达方式将有效的字母表限制到大写和小写的罗马字母、阿拉伯数字和常用标点符号,而排除了重音字符或罗马字母表以外的字符。20 世纪90年代,Unicode的出现是存储空间增加的直接结果。它的出现允许了几乎所有人类书写系统的再现,释放了早期被人为限制的、对文本的数字学术研究。
同样,较为充足的存储空间也开放了图像处理的整个领域,给我们提供了用于研究的另一种信息载体,使我们能够同时探索文本的图形意义和语言意义,并允许我们研究基于图像的方法和基于文本的方法的相互渗透。挪用杰罗姆·麦甘恩在本文最初宣读的会议上所做的开场主题演讲中提出的说法,此中也有一个辩证的过程:表现意义的字母和图形模式中,图像和文本的相互作用现在正蓬勃发展,已成为极为活跃的研究领域。
过去十年或更长的时间里,用以描述数字资源发展的丰富修辞方式表明,在我们如何看待馆藏集合与经典的创立方面,发生了一些价值上的重要转变。在某些背景中,现今将一整座图书馆馆藏数字化,比起挑选和决定应该包含和排除哪些内容更为容易。换句话说,存储比决策更节省成本。其结果是,罕见的、鲜为人知的、被轻视的、被忽略的和被完全排除的资源,现在有可能被成功纳入数字图书馆馆藏,即使这仅仅是出于偶然。另外,现在数字馆藏的设计,经常强调对丢失资源的精确恢复和把原本无法获取的资源披露公开。像“女作家计划”(WomenWriters Project)、“早期在线英语图书”(Early English Books Online)等项目,或全国各个大学正在开展的无数数字化项目中的任何一个,都强调向研究者提供在其他状况下可能无法接触到的研究材料。这种许可从两个方面取得进展:一方面,将馆藏资源数字化后,用户无须实地访问资源存储的实体档案馆,就能够阅读馆藏资源;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汇集资源并使它们可被发现,将它们积聚到能够引人注目的程度。这样的结果是,少数族裔文学、非正式的文学作品以及对(曾经是)宇宙奇怪角落的事物的记录全被赋予了一种新的重要意义,令它们与更卓越突出和更为人熟知的同类具备了平等地位。
无形中,在某种掩盖下,提升了的运算速度和计算能力也为我们提供了工具,推动我们最终跨越可能性的门槛:人文领域的新手能够有意义地参与曾经看似不可能的技术项目。这些例子有很多,比如XML文本编码工具,它们的性能足够好,速度也足够快,能使任何人在十分钟内就学会使用。又比如图像处理工具,这些工具能使新手掌握真正的力量。甚至像压缩算法的改进也对数字图像呈现的精确性和有效性产生了巨大影响,正如莫里斯·伊夫斯(Morris Eaves,2009)所观察到的那样。
尽管这些都是切实的进步,但也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即它们的进步势头最终不是数字人文作为一个领域的特征。约翰·昂斯沃斯在一篇名为《什么是人文计算,什么不是?》的文章中指出了为了实际目的使用计算机与将计算机作为学术工具使用的区别:
计算机能实现的多事情中,有一种我称之为人文计算。在人文计算中,计算机被用作对人文数据及人们对数据理解的建模工具。这种活动和计算机模拟打字机、电话、留声机,或计算机可以做到的其他东西,都是完全不一样的。(Unsworth,2002)
和最近对电话或留声机进行建模不同,计算机作为人文数据建模工具的功能存在已久——可以追溯到1945年罗伯托·布萨神父对阿奎那全集的索引,当然也包括诸如索引、文本分析和文本标记语言等的早期工具和方法。毫无疑问的是,我们使用这些模型的能力会因为更迅速、更完善的工具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强大,但模型本身的复杂性和趣味性则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们只需要考虑维拉德·麦卡蒂的出色项目——《奥维德<变形记>分析集》(Anal ytical Onomasticon to theMetamor phoses of Ovid)中对可变性的建模。这是一个相当复杂但照顾入微的项目,它几乎完全通过标记进行,却没有用到任何关于建模、可视化或数据处理的专门工具。数字人文领域所创建模型的特性也许会随着时间变化,但这并不是由于速度或能力的影响,而是研究重点或理论考量变化的结果。
在这一方面,数字人文领域更普遍地反映了人文学科的非进步性,并揭示了或许是处于核心的一种基本张力。如果“数字人文”中“数字”方面的核心修辞被技术进步的叙事贯穿,那么“人文”方面在人文科学的灵敏度上同样具有深厚的基础。这种基础既抗拒累积式的进步观念(一件新事物建立在另一事物的基础上),又渴望追求某种进步(不断做得更好)。回顾来看,人文学科变化中的理论和方法转变,并不如科学发现的序列那样清晰可见,尽管它们似乎更具有发展性:从文化本身变化中的角度而言,人文学科是理解人类文化的持续尝试。但是,有关基本习惯和有关文学价值、学术方法和学术标准的预设都很坚韧,这表明人文学科事实上在被一种相对来说持续不变的自我修复的意识形态所支配。
在描绘数字人文的智识追求(intellectual aspirations)时,很容易忽略持续辩论的意义与技术领域中的规模与速度提升之间的差异。但数字技术在和人文学科实际接触时所带来的介入活动,是存在于简单的技术进步以及传统人文学科典范之韧性以外的东西。在我先前引述的同一篇文章里,约翰·昂斯沃斯对人文计算作出如下描述:
人文计算是一种再现方式,一种建模或……拟态的方式。它是……一种推理方法,和一系列本体论上的任务。它在再现上的实践,一方面被人类对高效计算的需求形塑,另一方面则被人类交流的需求形塑。(Unsworth,2002)
换言之,它既不是关于发现新知识,也不是关于已知之坚实不变:它其实是关于知识建模,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对知识建模的过程进行建模。它是对我们如何了解事物,以及如何出于研究的目的,让事物向我们自己呈现之查究。这种查究通过能使结果清晰可见的工具得到实现。这就是为什么人文学科的业内人士,在学习像文本编码这样的技术时,会因为这种过程似曾相识,其反映的想法也似曾相识而感觉一阵欣喜,而同时又感受到新事物的冲击——它要求人们远离自己再现上的策略,并将那些策略转化成复杂又陌生的东西。正如昂斯沃斯的进一步阐述:
人文计算,作为知识再现的实践,在努力克服一种认知,即人文计算的再现是一种非常自我意识的替代品。而我会说,这种表达比我们通常在文章、书籍和讲座中‘再现’我们关注的对象时,更具备强烈的自我意识。(Unsworth,2002)
XML语言﹑数据库或数字可视化工具等用于再现的科技,似乎与它们所支持的人文领域研究活动有所不同,即使在它们总结并试图对这些活动的假设和方法作出公平对待时也是如此。从它的历史来看,人文学术将这种独立性理解为辅助性角色,就像婢女﹑听话的仆从或贫穷的主子,其中人文科学的洞察力掌控而涵盖技术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人文科学的洞察力投射出来的研究轨迹,由技术来付诸实行。但事实上,这种关系可能更为复杂:通过用昂斯沃斯称之为“高效计算”( efficient computation)所需要的形式化语言来表述“人类交流”的方式,这些在再现上的技术尝试,是试图用不同于又并非植根于人文学科的方法来表达的。它们产生了一种距离,一种翻译,就像任何翻译和媒介转换一样,让人得以洞悉(和要求人们理解)原来表达中深层的话语结构。
昂斯沃斯谨慎观察到,并非所有的数字人文活动——事实上,只有极少——真正构成这种介入,或是依据他严格的定义而可以算作“人文计算”。发布数字内容,或是制作某件物品的电子版,而不加任何甄别研究,这样的行为并不产生那种翻译效果,以及由此产生的洞察力。我认为,如果从他对这个术语的认知来看,正是通过由这种遭遇和结果所导致的一种生产性不安,我们才能辨识何谓人文计算。这种不安对人文学者来说,是一种在熟悉的心理习惯和工具的效用之间存在的张力,但它在理想中是一种煽动性的张力,会促进人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和参与。从事物的本质上说——各种系统和人并不完美——都可能会产生一种怀疑,认为某项工具并不适用于人文研究。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怀疑或许是对的,而在另一些情况下这也许是一种自我防卫式的回应,值得进一步探讨。但当这种张力不存在时——当数字对象在我们面前平淡无奇又无可非议地摆着,没有形成任何抵抗力量,也不对我们提出任何问题——有意义的人文计算也就不存在。人文学家可以一如既往地从这些对象的内容中获得启发,将它们当作研究材料。这些对象将或多或少作为它们物质原件的有效的替代品,也可以产生让人得以获取它的效用,或这样那样的实际效应。但它们对人文学科毫无贡献——它们既不做干预,也不留下任何智识痕迹。
生产性不安
那么,这种不安体现在哪里呢?数字人文学术对人文学科的核心问题提供了哪些有用的见解和智识上的吸引呢?我将在下文分三个方面讨论数字人文工作中正在产生的有趣且重要的张力。
1.数字学术对媒介重要性的不安
数字文本的出现几乎立刻造成的影响,引起了对媒介的讨论:这是一场提高了重要性且扩大了范围的讨论,在D.F.麦肯齐的影响下,这场讨论主要在学术编辑领域受到关注。这场讨论最初表现的是有关数字文本之不可靠的焦虑,这种特点被联系到媒介本身,而不是与诸如同行评议等社会实践联系起来。正如“女作家”项目总结1995年度对学者进行的调查时指出 :“对于电子文本精确性的焦虑如此尖锐,以至于部分受访者甚至在回答有关其他题目的问题时,也在讨论这一点。这种焦虑显然是电子文本被广泛用于学术研究的最大阻碍”。比如在像SEDIT-L这样的电子论坛中,早期发表的帖子也重视这种电子文本不够精确的问题,将其视为一种令人担忧的黑暗面,即使这种不可靠性在一些比较乐观的分析中被认为是数字文本表现“多态性、多义性、易变性”的特点。这个主题证实了一种要让数字文本变得更可靠的独特的自我意识是存在的——换言之,如何将一系列熟悉的社会实践移植到一个不熟悉的领域,而其中可能涉及与生产靠谱的印刷文本截然不同的过程。
现在来看,这种焦虑已然过时,但它产生了有益的影响——它引起了人们对理解媒介的兴趣,以及对媒介如何让我们对文本的感知固定下来的兴趣。现今的数字人文学术已经包含一种基本的前提,那就是认识媒介在再现上的重要意义。这不仅是因为数字媒介被视为可对其他媒介进行建模或表示的元媒介(尽管这种建模需要我们考虑其他媒介的特征),还因为数字媒介本身在再现上并不是一致的。看起来像典型“数字化”效果的采样和分解等,与文本编码或矢量绘图的形式化特性是截然不同的。
实际上,数字人文领域充满有关表达和媒介的激烈密集而成果丰富的辩论。杰罗姆·麦甘恩对结构化文本标记在再现文学文本的成与败这一问题上有持续的参与——他对不同再现模式的辩证影响的陈述,以及我们可以从它们的不足中学到什么——以及这项工作从标记理论学者处得到的回答与研究,全都提供了大量有关数字格式如何再现文本和图形信息的见解。这种见解又反过来(如同原样)启发了传统印刷学术文本。
2.数字学术对学术交流制度结构的不安
通过固有的跨学科、跨组织(及广泛相异)的形式出现,数字人文领域有助于创造一种有批判性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是关于机构在建立和维护影响人文科学研究的文化习俗中所扮演的角色的。艾伦·刘(Alan Liu)在2003年的美国现代语言学会的演讲中断言,“为了达到另一种效果,人文科学需要接受信息技术的创造(poiesis)——首先,在‘组织想象的层面上’重新想象教育工作的协议”(Liu,2003,p. 6)。
在这里,我来讨论我所认为的人文科学中属于信息技术范畴的一个前沿领域。那是一个遥远的领域,许多分散的人文计算项目、中心、项目等等使用信息技术作为催化剂,来重新组织人文科学中的正常学科工作,让这些工作从临时的组织上的试验,到逐渐形成让整个专业领域感兴趣的战略性范式。总体而言,我们必须承认,人文科学专业领域在组织他们本身力量上始终令人惊讶地缺乏想象力,他们只是简单而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有关‘跨学科'与‘合作’的重构冲动﹐能被相同的陈旧的部门、学院﹑科系、委员会和教室安排所管理,并以临时的跨学科安排作为补充。(ibid,p. 7)
数字人文项目、实践和实践者通常从某种工作关系中脱颖而出。这类工作关系从本质上提出了有关工作政治的问题,而且这种工作关系自然对当下终身教职评审制度和奖励机制提出了有用的批评。这些机制仍旧在试图理解数字人文中最基础的合作与跨学科工作,或是它正在产生的学术交流新模式。
几乎不可避免地,在这种对专业身份的制度和组织上框架的不安之后接着出现的,是在出版物里关于专业身份表达的相关考量,和我们如何评估学术交流和学术作品新形式的问题。实际上,数字学术揭示了在人文科学研究核心中存在了数十年的难题:我们如何在鼓励范式转变的同时彻底改变我们进行分析的模式,又明确知道我们一旦做出来之后将如何评估? 数字学术在挑战我们固有学科观念的合作与杂交中前进——事实上,那经常就是人们期待的目标——但评估与专业认可,通常是通过较慢适应的管道提供的,而且并不一定认为这种挑战确实有价值。美国现代语言学会的《现代语言中的数字媒体工作评估指南》(Guide-lines for Eoaluating Work with Digital Media in the Mod-ern Languages)承认了这种困境,认可了学科正在发生的转变,和“传统学术观念”在新兴学术工作中的模糊位置:
数字媒体为学术,教学和服务提供了新契机,也为研究、交流和学术群体提供了新途径。信息技术对于越来越多的人文科学教员来说是知识环境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且,数字媒体扩大了文本再现和分析的范围,将例如图像和声音也包含在内。这些创新极大地扩展了‘文本'和‘文本研究’等属于现代语言科系的传统范围。
尽管计算机在现代语言中的应用并不是新现象,但例如万维网的信息网络的广泛成功,以及先进多媒体工具的激增,推动了批判性出版物、应用学术和课程革新的大量出现。人文学者不仅运用新技术,而且与诸如图像处理、文件编码和信息科学等领域的技术专家积极合作。同时,人文学者应当在快速变化的制度与专业环境下对数字媒体领域中的学术作品做出评价,各个科系应当意识到学术、教学和服务的一些传统观念正被重新定义。(MLA,2002)
与此同时,《指南》表明,这当中存在着必须进行而且相当持久的跨学科作业,它将总是把这种工作置于跨科系的尴尬位置。他们建议终身教职评审与晋升委员会去:
跨越学科地寻求建议。如果教员使用技术,与同校或其他学校的其他学科的同事合作﹐各科系和机构应当寻求那些其他学科专家的协助,以确定和评估他们的这些跨学科作品。( MLA,2002)
因此,如果数字学术的未来可能(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仍旧在标准学科结构中被归为“其他”一类,这不应被视作一件不幸的事。作为本文主题的“不安”,在这种情况下尤其能起作用,因为它使我们意识到学科既是一种具备形塑力量的智识约束,也是一种有点武断的制度现实。承认这种任意性非常重要,因为它提醒我们,变化是可能的,也或许是必要的。但承认这种约束具备形塑的力量同样非常重要,因为它提醒我们,不能抱有期待,认为状况会回到某种纯真的、无学科的状态,让人能够无所约束地玩智力游戏。数字学术与已经建立的学科产生了联系,即使它在某种程度上跟这些学科保持了一定距离。
3.数字学术对学者为世界建模中再现的重要性有不安情绪
杰罗姆·麦甘恩在形成这组论文的会议开始时说道,人文科学研究全都是关于再现的:关于解读、理解、历史化和批评有关过去和现在的再现模式与成果,且反思它们告诉我们的人类文化的内容。但是,虽然我们擅长将自己与研究材料中的再现形式保持一种批判性的距离,我们却极少在自己使用的模式中做到这一点。数字人文对当代学术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是把我们如何对素材进行建模这一问题作为重点,并以一种我们无法忽略的方式突出这些问题。印刷版本允许我们处理其内容时,得以当作媒介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数字版本强迫我们更严谨和清楚地面对这套问题。正如约翰·昂斯沃斯所说:
一旦我们使用一种语言,比如像XML这样需要我们根据所陈述的规则来部署文本中语法的称准古么佑日,出再理雷要通过学文本的理解,那么我们将会发现,我们对于文本的再现需要通过验证——验证它是内部一致的,且尤其是要跟我们提出的规则保持一致。( Unsworth ,2002)
“验证”( verification)这个词在这里脱颖而出,听起来既尖锐又干巴巴的,具有令人紧张的科技性,宛如精神上的束身衣。不过这里的关键词其实是“提出的规则”:这是做法方法上进行自我检视的一种纪律。事实上,这就是数字再现所带有的、跟其对应的印刷版本之疏远,甚至是引起的不适。这些疏远感和不适提醒着我们它们是模型。一开始,这种疏远象征着一种损失——数字再现是模型,而“不是”实物,占据了其应当占据的位置。但随着操纵数字模型的工具不断进步,这种模型不再象征一种损失,而是作为一种符合策略的再现发挥着更清晰的作用,它故意对模型涉及的规模加以忽略、夸大和扭曲,使得我们能够处理那些对我们重要的部分。
实际上,数字学术展示了有关规模、人为努力和数字作品性质中悬而未决的冲突。现在可供使用的大量数字研究材料看上去并不十分“学术”;当各个机构对数字图书馆都提高重视,又对这种数字化活动大量投入资金时,人们对大规模活动重视度极高,而这些大规模活动,例如谷歌图书,只具有轻量的信息产出,虽然达到信息规模上的提升,在精确度上却有所妥协。传统而言,人文学术专注于劳动密集型、“手工艺式”的活动,而在这些活动中小心和精确很重要。因此,尽管数字图书馆很重要,目前的数字图书馆的做法却和学术期望并不匹配。学者通常没有密切地参与资源的开发——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对技术非常陌生,因为他们认为技术本质上与他们的技艺无关,并不适应他们惯用的思维。
艾伦·刘发现了数字资源开发方式的转变,并注意到了这种变化里面包含的政治。在一篇名为《超验数据》(“Transcendental Data")的文章中,他描绘了一种新型的“数据涌现”(data pour)美学的出现。在这个过程中,当信息与某种特定形式分离时,它就处于最有特色和最强大的状态。21世纪数字资源的信息设计正好采用了这种取向:用可按数量级扩大的再现模型,以适应大量且数量不断增加的材料。但它们是通过降低我们理解单个对象细节的能力来做到这一点的。信息设计师目前面临的挑战是如何跨越这种疏远感,以及如何在再现宏观世界的同时却让人不会忽视其中的微观细节。这不仅是在字面上,在知识上亦是如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学术方法如何能在适应这种规模上的转变的同时,不丧失对文本、文字、书籍、产品的具体的且广受喜爱的鲜明特点的把握。
某种程度上说,社交软件领域在处理这些问题上是领先于我们的。虽然缺少我们的批判性敏感和不安,但普通用户正在用“网络相册”、“油管”和“美味书签”(del. icio. us)等工具做实验。这些工具试图表达相关景观的纹理,并且是根据身处其中的人们想象的方式——这包括对他们重要的照片、他们浏览的网站、他们认知中这些事情所表达的话题。但学术族群并没有落后很远,或者说他们至少也还参与了这一竞争:比如TAPoR(文本分析研究入口)、文本分析开发者联盟(TextAnalysis Developers Alliance),NINES和 MONK 正着眼于相同问题,尝试了解人类在试图同时掌控微观与宏观世界,以及互相连接的信息链时,他们的感知机制究竟能延伸到多远。
展望未来
所有这些不安感,如我在本文标题所指出的,是生产性的:它不是一种线性运动,而是与工作中的学术思想进行时相同的一种震荡的,辩证的脉动。数字工具增加了挑战,也提供了一系列新的术语——就像星系中的新行星一样,它们改变了我们所处的宇宙中所有其他东西的向量。它们将可能改变人文研究的方式。当撰写那些经常会资助数字人文工作的拨款计划申请时,所有要用到的措辞自然都是积极的——我们将达到更多、更好,将打开新思路。但也要记住,我们所读的任何类型的论文和书籍,最有趣的部分并不是对厄运或荣耀的预言,而是告诉我们有关这个世界的有趣的想法,供我们玩味。那些结合了力量与规模,以及实际的学术努力和学术参与的方法和工具能够真正带来这些有趣的想法。但智识成果并不会被人通过其力量或速度来衡量,而是被人以人文学科中一直采用的相同标准来衡量:它是否启发我们思考?它是否会启发我们继续思考下去?
注释
1.原文2009年刊载于《数字人文季刊》3(3),http: // www. digitalhumanities.Org/dhq/ vol/3/3/000055/000055.html.
参考文献
Eaves,M.(2009).“Picture Problems:X-editing Images 1992- 2010”Digital Humanities Quarterly,3 (3).
Flanders,J. (1999).“Scholarly Habits and Digital Resourccs:Obscrvationsfrom a User Survey”,Women Writers project,1999,http:// www. wwp. brown.edu/ research/ publications/reports/rwo/ rwo_initial_report. html.
Liu,A. (2003).“The Humanitices:A Technical Profession”,Panel on“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the Profession”,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Convention,San Diego,18 December,http:// www. english ucsb. edu/ faculty/ ayliu/ research/ talks/2003mla/liu_talk. pdf.(链接失效——译者注)
Liu,A. ( 2004).“Transcendental Data:Toward A Cultural History andAcsthetics of the New Encoded Discourse”,Critical Inquiry ,31,pp.49 —84.
MILA(2002)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Guidelines for EvaluatingWork with Digital Media in the Modern Languagcs”,http:// www.mla. orglresources / doctuments/ rep_it/guidelines_ evaluation _digital.(链接失效-—译者注)
Shillingsburg,P. (1993).“Polymorphic,Polysemic,Protean,ReliableElectronic Texts”,in G. Bornstcin and R.G. Williams ( eds)Palim psest :Editorial Theory in the Humanities,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Press.
Unsworth,J. (2002).“What is Humanities Computing,and What isNot?”in G. Braungart,K. Eibl and F. Jannidis ( eds) J ahrbuch fiir Com-puter philologie ,4,Paderborn:Mentis Verlag,http: // computerphilologic.uni-muenchen. de/jg02/unsworth html.(链接失效——译者注)
作者按
当我在2006年为了一次会议写这篇文章时,数字人文对我而言像一个充满迷人智识性问题的空间。我的主题“生产性不安”,是尝试将这些问题放在持续探究的人文空间,而非技术进步的叙事中—换言之,回避“更好”“更快”"更多”那样的修辞。我认为,这个领域的特点是被有关再现和媒介的问题所深刻推动的,以及关于我们生产和消费知识对象的方式。六年后,数字人文成了以对机构和专业结构的关注为特征的一个领域。我自己的观点扩展了,有关知识对象生产和消费的问题被重新定义为有关“我们”是谁,谁在参与这些活动,以及我们如何为这些活动建立制度性空间的问题。2012年,在西雅图举行的MLA大会上,对此专业领域的关注非常热烈,无数数字人文分论坛都讨论到例如同行评审,出版实践、专业培训、文化适应等话题。在同样的会议上,艾伦·刘呼吁我们承认数字人文带来了比这些更重要的问题-我们要“从根本上去重新想象对人文学科的主张”,为学术,制度再现、学术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具有深远意义的重组做出贡献。在这个更大的参考框架内,“不安”就成了起点——但只是一个起点——在我们想象哪些事物必须改变的过程中。
朱莉娅·弗兰德斯,2012年11月
参考文献
Liu,A(2012).“Where is Cultural Criticism in the Digital Humanitics?”inM.K. Gold (ed ) Debates in Digital Humanities,University of Minncsota Prcss,p.497.